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殺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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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盛元年才剛立春樹梢枝頭便隱約能瞧見黯淡綠意了,宮檐綠瓦上積雪消融濕噠噠順著瓦縫滴在青磚上。

清早便有宮娥和內侍在長街上清掃雪水,方便貴人行走。

王芝恒下朝的時候天已不見太陽了,他大踏步向坤寧宮而去,身後小廝不敢多言只好一路小跑跟著。

姊弟兩人簡單碰過面便向皇後的長秋宮去,路過梅園時王芝湘想起別院裏的那抹紅,停住腳步喚人剪下一枝開得最絢爛的花枝。

長秋宮裏很平靜,陛下不放心旁人,夜裏就宿在此處方便照料發妻,這時候他應該還在書房處理朝政,自從做了皇帝,需要他操心的事也更多了。

屏退了行禮的宮人,姊弟兩人到炭火邊將身上冷意烤去才入內殿。

撩開簾子便聽到皇後在告誡表兄要好好待自己,千萬不可辜負她這唯一的侄女,期間偶爾能聽見幾聲悶悶的咳嗽聲,連帶著她的神色也黯淡下來,退親這件事大家都心照不宣瞞著皇後,默認待她身子好些再說。

“姑母,表兄。”她強打起精神,眉眼彎彎將方才剪來的梅枝插入床邊細口鏤空花瓶裏。

“你們兩個來了。”見到來人王皇後蹙起的眉頭也舒緩不少,她親熱地牽過王芝湘的手,略心疼道,“手上有些涼了,我讓甘草以後每日熬些血燕送去給你補補氣血。”

王芝湘聞言心頭一暖,帶著些女兒家的俏皮:“姑母,你瞧我臉色可還紅潤?不過剛在外頭待了會兒,不冷的。”

王皇後細細端詳過她臉上紅暈,滿意地點了點頭,又見紅梅灼目,忍不住讚嘆道:“這梅花開得真熱鬧,還是你好,知道哄我開心,看到這花兒我心裏頭也高興,身上病好像也好了。”

王芝恒忍俊不禁打趣道:“姑母這是將花比做治百病的仙丹了。”

王皇後笑看他:“我現在整日悶在宮裏,又不能見風,過了春這花也要落空了,再想看便又要等一年了。”

王芝湘看著瓶中紅梅,黑睫墜了墜,嘴角含著甜甜的笑:“四季花常開,到了春即使紅梅落盡,卻又是番百花爭艷的瀲灩春景,姑母不必執著眼下,該放寬心來才對。”

王皇後捂著帕子喘了喘,半響才道:“我膝下子嗣單薄,只得一兒一女,如今就剩這麽個冤孽,只盼芝湘早些嫁進來,也好和我做伴。”

王芝湘臉上微有澀意,低頭道:“姑母,即便我不嫁,不也是照樣日日來長秋宮。”

“你這孩子有孝心,只是這深宮繁華寂寥,我也想辦場喜事熱鬧熱鬧。”她似是察覺到了什麽,瞟向謝徽止的目光帶著不悅,笑意微淡。

謝徽止挑眉,仔細替王皇後掖好被角:“太醫說你需得靜養,若要操持喜事,母親這病怕真不想好了。”

王皇後眼神凝重看著他,心中怨懟猶存:“你懂什麽?太醫還說我這是心病,但凡你願意順著我些,這病也早好了。”

謝徽止垂著眼不說話,只管喝茶,僵持半晌,還是甘草捧著藥碗進來,見王皇後撚著佛珠出神,輕聲提醒:“娘娘,該喝藥了。”

自從謝徽妍沒了,沒過多久她就被調到長秋宮伺候,甘草知道皇後娘娘這是在睹物思人。

王皇後心中冷意激蕩,也不欲與他多費口舌,索性揮手:“好了,這麽會兒功夫我也乏了,你們都回去罷,只讓芝湘留下陪我。”

“姑母,藥已放涼,可以用了。”

王皇後撚了撚手中佛珠:“去過別院了?”

她吶吶開口:“姑母你都知道了。”

王皇後面色有些難看,忍住心中酸楚,幽幽嘆了口氣:“好孩子,這事都怪姑母,是姑母讓你受委屈了。”

王芝湘楞了楞,突然鼻尖一酸,眼眶發熱:“這與姑母無關,表兄心中有人......這樁親事也許從一開始就是錯的。”

王皇後見狀愈發心疼不已,眼中滿含狠意:“這本是樁再好不過的親,在我看來你和徽止不說佳偶天成,卻是郎才女貌,天作之合,只是你表兄一時被迷了心竅,你且放寬心,姑母自會替你做主。”

王芝湘心頭一跳,試探開口:“姑母......可是想動別院那位?”

王皇後如今對沈覃舟的厭惡溢於言表,臉色沈沈:“她本就是該死之人,若不是徽止一意孤行,早就該下黃泉去為我的妍姐兒抵命了,如今竟還礙了你的路,我自不能再留她了。”

她低頭默然不語。

上元節這日花燈沿著上京城大小九十六巷高掛,一種明艷的熱鬧。

謝徽止今夜遲遲未歸,她也就絕了出去的念頭,在這別院裏只要他不點頭,就沒有人敢放自己出去。

丹蔻手捧漆盤:“殿下,廚房做了面蠶,你方才吃的少,現下用點夜裏不會餓。”

沈覃舟正坐在游廊下望著池中成群結隊的錦鯉出神:“我不想吃,你若願意就賞你了,去取三壺梨花白來罷,這樣的月亮,平白看得人傷心。”

丹蔻瞧著她愈發瘦削的身子,難抑心疼,柔聲道:“殿下,你現在還喝藥不宜飲酒的。”

“讓你去就去,現在連你也不聽我的話了?”沈覃舟蹙眉,手中魚食盡數摔入池中,細細密密驚得池中咂咂啄食的魚兒紛紛甩尾鉆入池底。

丹蔻無奈只得轉身去取酒,行到游廊盡頭,不禁回首見公主孤零零坐在廊邊黯然神傷。

倘若沈魏尚存,一切還未發生,這時公主該攜駙馬一道進宮赴宴的,未等酒闌人散,也許就謝恩離宮了,興起棄了馬車,夫妻雙雙夜游回府也是有的,只是到底盛筵難再了。

不消片刻,丹蔻便取了三壺梨花白、兩只酒杯另幾樣下酒小菜送來,沈覃舟垂眸纖細的指尖掐著精致杯子,翻轉兩圈:“怎麽是兩只?”

“另一只是備不時之需的。”

沈覃舟擡眸看著眼前低眉順眼的清艷女子,似笑非笑:“還是你想得周到,難怪當初我那樣看重你。”

丹蔻默然:“是婢子有愧於殿下。”

“算了,不是你也會是別人,坐下陪我喝幾盅罷。”也許是今夜的月色太清太涼,沈覃舟態度難得和緩,“你現在這個名字是我給你取的,還未問過你的本名?”

丹蔻面色平靜,輕聲道:“我沒有本名,只有代號,記憶裏我就在謝府受訓了,也許我是被賣進謝府的,也許我本就是府裏的家生奴才。”

沈覃舟拎起酒壺,斟了滿滿一大杯:“那你的代號是?”

“十七。”

薄唇貼在酒盞邊緣,她只啜了一口酒液,便不再飲了:“這酒是我慣喝的那家嗎?”

丹蔻面露不解:“是老田那兒送來的,殿下可是有何不妥之處?”說著她便要倒一杯查驗。

沈覃舟卻抿唇,緩緩將口中酒液咽下,若無其事道:“沒什麽,隨便問問。這酒你也別喝了,去把我那越窯海棠青瓷杯取來,這杯子太素了,我不喜歡。”

“殿下,這裏沒有越窯杯。”丹蔻停下倒酒的手,有些難堪道。

沈覃舟仰頭將杯中酒飲盡,隨後又倒了滿滿一杯,輕笑出聲:“瞧我這記性,越窯杯可是昭榮公主的心愛物,又怎會出現在這兒呢。”

謝徽止找到人時她已喝了不少,臉上浮出兩團紅暈,他彎腰撿起滾落的兩只酒壺,忍不住揉了揉她的發:“一個人喝悶酒?”

“你不來,我可不是一個人。”沈覃舟慣沒好臉色給他瞧,只將喝剩下的酒遞過去,“喝嗎?”

“你讓我喝,我又豈有不喝的道理。”他從她手間接過,含笑一飲而盡。

“啰嗦。”沈覃舟擡頭看他一眼,又另取了新的遞給他。

他忍不住看著她笑,只覺她確確實實是醉了,這次卻沒接她的酒,反而與她坐在一塊:“今日寫了好多字,手酸得很,須得你餵我。”

她側過身子啐他一口,死死瞪著他,聲音又嬌又脆:“滾,臭不要臉。”

謝徽止愜意一笑,也不用酒杯,直接取過酒壺將剩下酒液含入口中,唇追著唇而去,沈覃舟見狀忙不疊推著他的身子往後退去,卻被一只手臂攬住腰肢,微暖的酒液灌入喉嚨,再綿軟的瓊漿也有熱辣的時候,沈覃舟被嗆得連聲咳嗽,臉色嫣紅。

他得了趣味,內心愉悅,松開她的腰站直身子,收手理了理身上衣袍,眼角眉梢俱是春意:“今夜心情好,答應帶你去逛花燈。”

遠處海棠樹梢,幾只鳥兒展翅撲入濃沈月色,不知是鵲還是鴉,夜裏風很涼,直吹得人不寒而栗。

謝徽止面若冠玉,眉心漣漪淡起,修長有力的手將她握於掌心,望著她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,卻是稀疏平常的語氣:“這酒喝完了,你再去問王玨要些過來。”

沈覃舟猶豫起身,直覺告訴她,此時的他很不對勁,可還來不及深思就被一股不疾不徐的力道攬入懷中,然後被他綿密一推,催促道:“快去罷,此等良辰美景豈可無酒。”

她做公主這些年什麽沒經歷過,見他這般反常,心下已然了然,果斷邁步朝廊下石階處而去。

孰料還未走幾步路,後頸倏然掃過一陣不祥冷意,於是下意識踉蹌彎腰,再回首,果然墻頭月下不知何時悄然闖入了許多不速之客。

越來越多的黑影騰躍而出,銀白利器在月色下泛著粼粼反光,將這滿園落花碾碎。

“快跑。”謝徽止轉身甩袖,一柄寒光魚腸劍自廣袖滑落剎那握緊,他只身擋在沈覃舟後方為她斷後。

他的態度也很明確,要殺沈覃舟,先得過他這一關。

“跑不了了。”沈覃舟冷眼看著面前不斷逼近的三個黑衣人,手無寸鐵,只得後退。

刺客們蒙面黑衣,手中舉著刀戈斧鉞,迅速形成一個包圍圈,側身穩步逼近,不斷將兩人本就有限的空間壓縮,直到她單薄的背貼上他。

如此緊要關頭,她還有閑心問他:“你猜這些人的目標是我?還是你?”

這場臨時起意的暗殺,或是蓄謀已久的伏擊。

謝徽止微微一笑:“我希望是我們。”

“我和你恰恰相反,只可惜他們這次顯然是沖我來的。”沈覃舟掃過那些虎視眈眈盯著自己的黑衣人,語氣幽幽,嗤笑出聲,“我可真是被你害慘了。”

謝徽止面色沈郁如夜,薄唇緊抿:“少說廢話,拿著。”一把冰冷匕首隨即被塞入手中,這是給她防身用的。

說罷謝徽止右手劍花一挽,足尖點地借力而起,幾聲銳利破空之音回蕩園中,箜篌鳴竹之聲瞬間沒入耳膜,尚未看清謝徽止如何出手,眼中已流螢般劃過幾道銀光,最前面的幾個死士悶聲倒地,濺起碎石落花。

幾絲腥甜氣息溢散於空中,緩緩在月下浮動——惡心。

別院中先前規避的王玨等人終於發現異狀,陸續傾巢而出,那些死士卻絲毫不退不怯,只迎不避,招招狠戾直取謝徽止身後之人,宛若撲火飛蛾,不達目的誓不罷休。

又一死士鮮血淋漓倒在她的面前,駭得沈覃舟下意識扶著廊壁倒退一步,金銅觸地之聲於一片廝殺搏鬥中清脆叩響心弦,垂首,原來是柄巧奪天工的連發弩機從那人袖袋掉落,她定了定心神,鬼使神差俯身拾起,便見箭已在弦上,觸手可發。

“郎君。”王玨匆匆拔劍利落將身邊幾人解決,便要飛身將身陷囹圄的謝徽止救出。

廊壁青磚上,人影此起彼伏,宛若一場頭暈目眩的皮影戲,諸人戰成一團,花蔓藤枝濺血橫飛,可他沒有回頭,只冷聲命令王玨:“先把她送走。”

王玨無奈只得縱身到沈覃舟身前拉住她就往外頭帶,精銅弩機悄無聲息藏入鴛鴦袖裏,沈覃舟回首看了看那錦花深處的人,雖不落下風,但終究勢單力薄不得脫身,肩背之處也隱有幾道暗紅滲出,卻始終不曾後退半步。

待脫離包圍圈,王玨匆匆安頓完沈覃舟便轉身要殺回去相助謝徽止,因此他並不知道,有人在他身後緩緩舉起弩機,頂頭三尺明鏡高懸,銅弩上雕有刻度望山,清晰分明,靶心隨著那玄色身影快速移動,沈覃舟的指尖似綴有千斤,但仍舊顫巍巍搭到機簧扣眼之上,指背一屈,指腹扣下,果然是連弩,那她就更沒有失手的理由了。

三只烏金鐵箭次第連發,勁弩臯風攜雷霆萬鈞之勢尖銳著呼嘯而去,她到底是女子,不免被弩機後挫之力擊在肩頭,連退兩步,跌倒在地。

習武之人皆耳聰目明,一時間,滿園皆靜,剎那無聲,個個停下手中動作,本能轉頭目追箭矢而去。

沈覃舟趴在地上心口驀地一收,空落落直直往下墜去,屏住呼吸不敢錯眼。

千萬要中!

還是王玨反應迅速側身猛然揮劍格擋攔下一只,謝徽止也轉瞬回神,拉住身旁死士擋在身前攔下另一箭,而這最後一只箭便避無可避終結於血肉之軀上。

魚腸劍脫手錚錚墜地,謝徽止身中暗箭轟然倒地。

“郎君!”王玨一顫,雙目陡然怒視海棠花深處,沈覃舟從他的眼裏看到了森然殺意,可她不在乎,依舊死死盯著謝徽止倒下那處不放。

若他死了,她便是死無葬身之地也是甘心的。

事已至此,場中所餘死士也知再無機會,紛紛轉身越墻而去,王玨已然顧不上其它,沖入一片殘花棄屍,抱起倒地不起的謝徽止,只見一只烏金羽箭赫然插在胸口,溫熱鮮血汩汩如泉。

縱然強大如謝徽止,到底也不過是肉體凡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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